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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节


透支力量所带来的负荷让洛襄的身体无法承受,他跪在地上。面具终于完全断裂,两半被松紧带扯动着掉落在地。

        洛襄虚弱地苦笑一声。

        老天爷都觉得我不配再戴这个了么?

        因私仇而杀人的罪犯,哪里还配得上使用“蝙蝠侠”的名头?

        他看向一旁死状凄惨的尸体。柳永胜被他那一钢钎捅穿了喉咙,牢牢地钉在地上。这样的一幕忽然让他有些反胃,可却又只是干呕了几声,什么都吐不出来——毕竟他的肚子里现在也什么都没有。

        让他感到恶心的不只是柳永胜的尸体,更多却是因为自己“杀人了”这样的一个事实。

        回想起刚才用钢钎贯穿他人身体一瞬间的触感,洛襄厌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只沾着地面的灰尘,他却有一种染血的错觉。好像从剥夺他人生命开始的一刻起,人就不再是人,而是别的什么……像怪物一样的东西……

        怪物?

        他猛然间想起刚刚柳永胜咋呼出来的那个词——

        僵尸。

        “僵尸……僵尸……”这个词语在他的口中过了两遍。

        老大死了,被人杀了。

        这已经脱离了混混斗殴的简单层面,成了许多人都无法接受的黑暗现实。

        恐慌在回收站中蔓延开来,有人在往出口处逃跑。他们之中可能会有人去报警,也可能谁都不会——毕竟他们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即便老大被人谋害,他们第一时间想的也是要先把自己摘出去。

        可洛襄不能把赌注放在那帮人的心态上,他该走了。

        他对杨紫陌说,如果有警察问起来,可以把他交待出去。他自己做下的事情,就要自己承担,不能给小刀哥他们带来麻烦。

        但如果能瞒得住的话,洛襄并不打算主动跑去自首。

        并不是出于“反正柳永胜是个恶人,杀了也就杀了”这样的判断,杀人就是杀人,杀一个好好先生和杀一个黑帮老大,法律会对这两种情况一视同仁。洛襄自己心里也清楚,在手上染了第一滴血的时候,他就已经没什么可辩解的了。

        可他不能让警察查出他是谁,一旦他的身份被曝光,他的家人——他的妹妹们一定会受到牵连的。她们的哥哥成了个杀人犯,一旦这种事情为他人所知,就相当于给她们的人生涂上了一个血色的污点。

        他读过东野圭吾的小说《信》,家庭中的一员变成了犯罪者,这个家就必要承受全社会的异样目光。一人犯错,全家遭难,这也是犯罪的代价。从来都无人明说,但确有这样的一条潜规则。

        理想的结果是……就这么一直逃下去,不让警察抓到,同时小刀哥那边也能把责任推卸干净。这样一来对大家都好。

        所以现在就必须要走。

        脑袋里这么想着,可他却仍然无力起身。如果有人趁此机会多往他的脑袋上砸几棍子,也许他会就此倒下,彻底消亡。可那些朝着回收站出口鬼祟挪去的人影们似乎都被吓破了胆,谁都没有产生这样的想法。

        “僵尸……”

        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洛襄突然间产生了一种明悟。

        “我……我是……僵尸?”

        不用吃饭,也不用呼吸。

        身体变得矫健,即便受重伤也能很快痊愈。

        我不是僵尸,还能是什么?

        他忽的自嘲一笑。

        装什么装?他对自己说。其实你心里早就有数了,不是么?

        苏醒的这两个多月来,你也不是没听说过“僵尸”的传闻,难道你真的一次都没往自己身上想过?

        不,你早就明白了,只是你一直不愿意承认,不愿意去面对而已。

        你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个“身体变得有些奇怪的人”,每天都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来蒙蔽自己。可你就是个怪物,你是个僵尸。这才是你不愿面对过去亲友的真正理由。其实你心中很期待和他们重逢,期待重新见到他们,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你心里清楚这已经不可能了。

        妙味家常菜明明离你家那么近,你却还是接受了杨晓道的邀请,蒙上脸在饭馆里帮工。一个真正想要逃避过去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矛盾的选择?

        你心里期待着能够偶然间看到他们一眼,对不对?

        你这……可怜的怪物。

        现在你终于无路可走了。

        洛襄摇摇晃晃地起身,看都没再看那具死尸一眼,就这么步伐飘忽地往回收站出口而去。

        “真的……好想你……”

        这句轻声无人得知。

        毕竟,他只是一具尸体。

        ……

        距离零点只还剩下半个小时。泉城黎想华庭高档住宅区的某个客厅中,俞海瑶“咔哒咔哒”敲打着笔记本的键盘。她的盲打技巧还不是很熟练,符号和数字键全都要用眼瞄一下才能敲下去。

        客厅中拉着浅棕色的窗帘,空调把室内温度锁定在25℃。俞海瑶身穿米黄色的睡衣,光着白生生的脚丫踩在绒毛地垫上。今年七月她在泉城找到工作入职,没过多久就在陆薇薇的怂恿下把短发染成了棕色。是那种极其接近黑色的棕,但在阳光照耀下又会显得像金色一样。

        浴室的门被打开,陆薇薇哼着歌儿走了出来。

        “瑶瑶,我的转正ppt帮我做好了么?”

        “才没。”俞海瑶冷淡地回应,“自己做去。”

        “哎呀不要啦,好麻烦的。”陆薇薇腻着嗓子恳求起来,“你比较擅长嘛!帮我做帮我做啦!”

        “呼……受不了你。”

        奸计得逞,陆薇薇伸出双手比了个“yeah”,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你说……我要不要把头发拉直?”她拽着自己波浪卷的发梢,“好像拉直了会比较好看诶……”

        “你才烫了几个月?”

        俞海瑶白了她一眼,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薇薇!你又不穿衣服!”

        从浴室里走出的陆薇薇,此时除了头上用毛巾缠裹起长发之外,全身上下赫然是一丝不挂的状态!

        “有什么关系嘛,窗帘拉着呢!”她满不在乎地说道,“又没人看得到。”

        “我也是人啊!”

        “啊呀!”陆薇薇故作惊讶,“那怎么办!瑶瑶你把人家都看光了,嫁不出去了啦……你要对人家负责……嘤嘤嘤……”

        “滚远点啦!不然不帮你写ppt了!”

        俞海瑶甚是无奈地望着陆薇薇走向冰箱的背影。她以前也听说过,有些人在自家的私人空间里会完全放松下来,连衣服都一件不穿的。过去她以为那只是无聊的意淫,没想到在跟陆薇薇同居一个月后,这家伙就彻底暴露了本性。一开始把她搞了个口瞪目呆,如今对此居然也渐渐习惯了。

        唉……弄得我脾气都上涨了一个层级……

        陆薇薇在冰箱里挑挑拣拣,最后取出了一盒果奶。她一屁股坐上浅绿色的沙发,一口气把果奶喝了个干净,舔舔嘴唇。眼看着俞海瑶专心致志的样子,她又不知道起了什么坏心思,腆着脸凑到她身边,嘻嘻笑着:

        “瑶瑶,我想吃大白兔。”

        “嗯?”

        俞海瑶还来不及反应,陆薇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柔软而傲人的胸脯上捏了一下,随即把手指放进嘴里咂吧咂吧,露出满足的笑容。

        “好甜……再让我尝一下?”

        “过来!我要咬死你!”

        眼看着咯咯笑着逃开的室友,俞海瑶已经忘记自己这是今天第几次发火了。

        作为相处了整十年的好友,她们俩现在也在同一家公司的文化宣传部供职。这当然不是什么巧合,俞海瑶是直接在泉城通过了校招,而陆薇薇则是打听了好友的应聘公司后,千里迢迢从大学所在的北都来到泉城,以社招身份进入公司的。

        “你那么喜欢跳舞,之前不是说想做演员或者舞蹈家?”俞海瑶曾这样问过。

        “以前是这么想过。不过上了大学见了些世面……渐渐就不想了。”陆薇薇答得满不在乎。

        俞海瑶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陆薇薇到底见了些什么世面,她没兴趣知道。反正这丫头跟她不一样,家里那么有钱,哪怕每天好吃懒做也能风风光光地过完这辈子。

        这套房子也不是她们合租的,而是陆家在泉城的一套房产,陆薇薇十分不客气地从老爹手里要来了钥匙。两人就这么在闺蜜的基础上,又成为了同事兼室友。

        只不过……和她相处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是已经忍了她十年的俞海瑶,现在每天面对她仍会产生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真是的……”她继续敲打着腿上的笔记本,嘟哝道,“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男朋友才能受得了你这样的……”

        “喔,说到男朋友……”陆薇薇又贱兮兮地从沙发后面凑上来,“那个于经理,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她指的是文宣部的部门经理于定海,之前她也曾“分析”过:这个“定海”说不定就是她俞“海”瑶命中的克星。

        “他?”俞海瑶耸了耸肩,“没看出来。要说有意思也该是对你吧?你看你才来了不到半年,咱们办公室都快变成花店了。对门海外营销部的那些姐姐一见你就牙根痒痒呢!”

        女孩子被一个人夸奖“漂亮”可能还只是客气的称赞,但如果整个公司的人都觉得她漂亮,那她就真的是毋庸置疑的美人了。中学当班花大学当院花的陆薇薇,进入社会之后自然而然会成为各位自信的单身男士追捧的对象。在新员工入职欢迎会上,她用一首自创曲把现代芭蕾、踢踏舞和霹雳舞完美衔接了一遍之后,往来文宣部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访客变得络绎不绝。俞海瑶说“花店”或许有点夸张,但几个月下来陆薇薇收到的花束和巧克力等礼物估计一辆厢型货车都装不下。

        “来吃,别客气!”陆薇薇总是十分大度地把零食分给同事们,“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先让他们送一段时间,等他们知道本姑娘不上钩,估计他们也就没心思送了。”

        “那要是他们坚持送呢?”某个明明是前辈却总是怯生生的女孩问。

        “那咱们不就有源源不断的零食吃了么!”陆薇薇狡黠地抛了个媚眼。

        此时面对俞海瑶的调侃,陆薇薇却是不为所动。她从沙发背后探过身体:“别转移话题!你这次元旦又不回去吧?”

        “不了。公司春晚的策划案还没写完,还有年会的总结稿。我申请了元旦值班,三倍工资呢。”俞海瑶说,“替我跟芸芸问好。”

        “我才不跟她说,她现在每天迷蝙蝠侠迷得要死要活的。你哪怕跟她说世界末日她都能当耳旁风。”陆薇薇“啧”了一声,“啊你又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于定海的事,他也申请元旦加班了,而且就在你提交申请之后。我问了部门其他人,基本都不加班,有申请的也都放在后两天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明天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俞海瑶淡淡地答道,“放心,我把持得住。”

        “真不考虑一下?”陆薇薇在她耳边吹气,“人家要身家有身家要长相有长相,也就你还不知足,换个人早就倒贴上去了!”

        俞海瑶只是笑,伸手轻轻把她推开:

        “那么急干嘛?先把事业搞好,感情什么的……以后再谈嘛。好了,都这么晚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她放下电脑拔掉电源。陆薇薇眼看着她的身影走向卧室,突兀地吐出一句:

        “瑶瑶,都五年了。”

        俞海瑶的脚步一顿。

        “……是吗。”她轻声说道,听不出有什么情绪,“真快啊。”

        她转身,关上房门。

        卧室中的窗帘是黄绿相间的,上面印着说不出品种的花朵。俞海瑶缓步走向窗前,下方是空荡静谧的小区花园,午夜时分,连一个人都看不到。

        她抬头仰望夜空,那个方向是她曾经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这十八年中有十五年都是在一个人的陪伴下度过的。

        洛襄,你现在又在哪里呢?

        她的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五年。我等了你五年,从十七岁等到了二十二岁,整整五年。

        差不多也该等够了……是吧?

        客厅里传来门响,陆薇薇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俞海瑶把窗帘拉好,躺上床铺,在棉被的包裹中慢慢闭上眼睛。

        ……

        回收站。

        北风将血液凝结起来,无论是尸体脖颈创口上喷洒出的,还是嘴角流淌下的,全都渐渐化为了失去温度的固体。

        隔着护目墨镜,身着紫色制服的男人低头俯视着柳永胜死不瞑目的尸体。

        “哇,真的死了。”他低叹一声。

        简直是句废话,要是脖子上被穿个直径三公分的洞也能活下来,喉咙顶钢筋这硬气功不就一丁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了?

        “唔……”紫衣男颇有些郁闷地把自己的蝎尾长辫在脖子上缠了几圈,“好不容易才追查到这里,这下可好,线索又断了……早知道会这样,我不如干脆不等你们,昨天就跟他接触一下就好了,是吧?”

        他扭头看向身后的两人,一男一女。

        那女子身穿着浅绿色的羽绒服,可这浅绿色羽绒服的花式却颇有种民国时期女子旗袍的感觉,而她美艳的面容与复古的发式与这衣着更是相得益彰。不论说她是上流贵妇还是风尘佳人都毫无违和。

        她摇头否定:

        “我不认同。第一,还没有确定他和我们是‘同类’;第二,即便是,我也不觉得他是个能好好交流的和平主义者。”

        她伸手指了指柳永胜那被钢钎贯穿的尸体。

        一旁的男人重重地点头,瓮声瓮气地接口:“同意。”

        这男人的身材像阿武一样高大魁梧,但肌肉线条却明显更为刚硬,就好像是用石头拼凑起来的一般。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脑袋上顶着稍短的爆炸式发型——举个最熟悉的例子,就像是“精灵宝可梦”系列的小刚一样,但身材要更加壮实。

        “我不是都跟你们说过了,这个男人是罪有应得……”紫衣男叹息一声,“唉,随你们吧。总之我会继续找找看那个人的踪迹,不过可能要多费一些时日了。下次找到的时候,你们可要来得快些。”

        “我们可没你那么热衷于寻找‘同伴’。”绿衣女子嘟哝了一句,“先走吧,可能有人报警,我们不便再留在这儿。”

        紫衣男和魁梧男同时点头。几秒种后,尸体周边的三道人影便已消失不见。回收站里空荡荡的,仿佛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海市或者梦魇。

        ……

        洛襄躲在花坛的角落里,透过体育馆围墙的栏杆缝隙注视着马路对面。妙味家常菜的喷绘布招牌倒映着路灯,二楼的窗户里一片黑暗。

        小刀哥和紫陌还好吗?阿钟阿洪阿武他们还好吗?兰姐和小妙妙怎么样了呢?

        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可是不能回去,已经确认是怪物的自己,没有资格回去。

        怪物就该走怪物的路,不能再和普通人生活在一起。

        长久以来包裹着他身体的那股寒意,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

        他用双臂揽住双腿,缩紧了身子。没有人看到他,也不会有人注意,仅剩一点电量的手机显示着“23:59”的时间字样,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

        不知何处传来了欢快的歌声——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

        洛襄跟着轻声哼唱:“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福大家新年好……”

        男人的声音在某处大叫——“放什么破歌!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女人不甘示弱地反击——“明天放假!你个白痴!”

        ——“你们放假老子可不放!”

        ——“关我屁事!跟你们老板说去啊!”

        又一个男人来当和事佬——“哎哟大过节的别吵了!都消消气消消气!和气生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在大笑,于是洛襄也跟着笑了起来。

        新年了啊。

        2016年的最后一日,2017年的第一天,在这样的一个时间交汇之处,洛襄又一次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旅人。

        “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福大家新年好……”

        他又一次歌唱起来,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远处那些争吵和歌声都渐渐停止,只剩下冷风单调的呼呼声隔着兜帽不屈不挠地试图钻进他的耳膜。

        洛襄蜷缩起身体,背靠着花坛边缘轻轻发起抖来。

        我要到哪里去?他想。我还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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