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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惩罚


  雪千行盯着松柏,肃然问:“本宫记得当初命你悄悄送炭的时候就吩咐过。贵人以下是不能用红箩炭的,未免麻烦。你可是老老实实每次只送黑炭的?”

  松柏忙磕了个头道:“是是是,小主的远见,奴才一次都不敢误了。”

  雪千行心中着紧,越发担心起翠微来,“那就好。别的本宫不敢说,翠微不是那种僭越的人,她必不敢偷的。鹭白,替我更衣,咱们就去看看。”

  雪千行霍地站起来,鹭白急得拉住了雪千行的袖口,“小主不能去!”她虎着脸,向松柏喝道,“翔凤殿就是一滩浑水,贵妃的位份又比小主高,小主哪里能管得上!咱们不去,要去也是该淑妃去的事儿!”

  雪千行静静神,即刻问:“淑妃呢?”

  松柏向养心殿努了努嘴儿,“今晚皇上翻的是淑妃娘娘的牌子。这个时候,淑妃娘娘怕在养心殿歇下了。”

  雪千行倒抽一口冷气,“皇上忙了这么多天的政务,眼下又是淑妃侍寝,谁敢去打扰!”她只觉得掌心湿湿的冒起一股寒意,“可要不惊动淑妃,宫中贵妃的位份最高,这件事怕是要淹下去了。”

  鹭白急忙劝道:“翔凤殿出了事情,小主巴巴儿地赶去,即便是到了门口,也帮不上什么呀!”

  松柏焦惶惶道:“可是奴才听到消息的时候,说翠微马上要给上刑了,要再不去,若出了什么事……”

  雪千行大吃一惊,“上刑?上什么刑?”

  “杖刑!”松柏见雪千行一时没反应过来,忙解释道:“不是用板子责打大腿。而是脱了鞋子,用棍子责打脚心,那可比打在腿上痛多了。”

  雪千行失声道:“打脚心?”

  松柏点头道:“可不是?咱们当奴才的谁不知道,打在腿上只是肉疼,伤不了筋动不了骨。可脚多细嫩啊,几下下去,那都是伤身的。”

  雪千行定一定神,“除了淑妃和贵妃,宫中便是我位份最高,我若不去,翠微要是被上了刑,还不知道要被伤成什么样子?事不宜迟,鹭白,快替我更衣。松柏,去传轿。”

  鹭白待要再劝,看雪千行着急之下不失决绝,只好答应着去了。

  外头下着搓絮似的小雪。雪千行坐在暖轿里,抬轿的太监们走得又稳又急,只闻得靴底与石砖摩擦的轻响,飞也似的往翔凤殿方向去。

  雪千行捧着手炉,平时觉得暖暖的,此刻捧在手里,却仿如灼心一般,烫得刺手。她不时地打起帘子往外张望,松柏一路小跑跟着,喘着气道:“小主别急。立政殿和翔凤殿本就隔得远,咱们已经很快了。”

  雪千行无奈地垂下帘子,正焦心着,却听得松柏在外道:“到了,到了!”

  夜来的翔凤殿灯火通明,雪千行扶着鹭白的手下了暖轿,快步走进院中。只听得太监尖着嗓子通报,“槿妃娘娘到——”

  尖细的尾音尚自袅袅飘在空中,雪千行人已经到了廊下。只见翔凤殿正殿的镂花朱漆填金大门豁然洞开,廊下自台阶左右两列站满了满宫的宫人,一个个噤若寒蝉,只望着廊下一个跪着的宫装女子。

  梅贵妃穿着一身锦茜色彩绣花鸟纹对襟长衣,肩上披着一件大镶大滚的紫貂风领玄狐大氅,人坐在正殿中央的牡丹团刻檀木椅上,旁边七八个暖炉和炭盆众星拱月似的烘着,雪千行才一靠近正殿,便觉得暖洋如春,真个人都舒展了过来。可梅贵妃的脸色并不好看,她本是小巧细弱的柳叶身段,大约为着动怒,又过了病气,底下雪里金遍地锦滚花镶狸毛长裙絮絮掠动着,漾起水样的波纹。她照常淡扫娥眉、敷染胭脂,可病中的一张脸雪白雪白的,显得上好的玫瑰丝胭脂也一缕缕地浮在面上,吃不住似的。雪千行见她面色不善,忙欠身请安道:“给贵妃娘娘请安,贵妃万福金安。”

  梅贵妃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只冷笑道:“自皇上分封六宫之后槿妃就未曾踏足过翔凤殿,怎么今儿什么风连你也惊动了,深夜还闯进本宫宫里来?”

  雪千行见她左右的太阳穴上都贴了两块乌沉沉的膏药,额上一抹深紫色水獭皮嵌珍珠抹额勒着,真当是憔悴得我见犹怜。

  雪千行忙低着头道:“听闻贵妃娘娘发了寒症,所以漏夜过来探视。”

  梅贵妃扬了扬唇角,“本宫有什么可值得槿妃你劳心的,倒是翔凤殿里闹了贼,槿妃你的耳报神快,就紧赶着来看热闹了。”

  雪千行越发低首,“臣妾不敢。”

  身后的翠微嘤嘤低呼一声,“贵妃娘娘,嫔妾……嫔妾不是贼!”

  梅贵妃陡地敛起笑容,森冷道:“还敢狡辩,人赃俱获了还要嘴硬。常青,再给本宫狠狠地打!”

  雪千行方才匆匆进殿,不敢细看翠微。此刻回头,只见翠微被强行剥去了鞋袜跪在廊下冰冷的石砖上,近台阶的砖边结了薄薄的碎冰,一望便生寒意。一双青缎绣喜鹊登梅花盆底鞋被随意抛掷在阶下的雪中,渐渐被落下的小雪浸湿了小半,如她的主人一般全无尊严。

  雪千行留神去看她的脚,冻得通红的赤足之上有着细密的血珠沁出。翠微见雪千行注目,羞愧地极力想缩着足把它藏到裙底下去,逐舞一言不发,立刻用手撩起她的裙角,冷冷道:“翠微不好好招供,也不老实受刑,别怪奴婢不留情面,掀起您的裙角来。在奴才们面前露足已经够丢脸了,要再让人看见您的小腿,这种丢了脸面的事就是您自作自受了。”

  翠微大惊,极力低着头以散落的发丝遮蔽自己因羞愧和愤怒而紫涨的面庞,她忍着痛分辩,“贵妃娘娘恕罪,嫔妾真的没有偷盗娘娘的红箩炭啊!”

  雪千行忙赔笑道:“贵妃娘娘发了寒症,脸色不太好。病中原不宜动气,不知娘娘到底为什么责罚翠微,而且要动用杖刑责打翠微双足?”

  梅贵妃转过脸微微咳嗽了几声,传歌忙上前递茶的递茶,捶肩的捶肩。逐舞清了清嗓子道:“翠微偷盗贵妃娘娘所用的红箩炭,犯上僭越,以致娘娘缺了炭火寒症发作,损伤凤体。这样的罪过,还不够受杖刑的么!”

  雪千行连忙道:“翠微向来安分守己,而且贵人以下是不许用红箩炭的,翠微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怎还会如此?”

  逐舞鄙夷道:“那就要问翠微自己了。奴婢在翠微屋里倒出的炭灰里发现了红箩炭烧过的灰白色炭灰。而且翠微几个奴才那里也问过了,伺候翠微的宫女柳绿已经招了,是翠微指使她去偷盗的红箩炭。”

  雪千行看着跪在阶下战战兢兢的柳绿,起身走到她跟前,“柳绿,逐舞说的是真的么?

  柳绿脸色煞白,“方才奴婢已经招了,翠微指使奴婢偷盗红箩炭,一是不服气贵妃娘娘用着好东西,二是嫉妒贵妃娘娘得宠于皇上,想害贵妃罢了。”她拼命磕了两个头,乞求道:“贵妃娘娘恕罪,奴婢已经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翠微忍着疼,别过头看着柳绿道:“柳绿,你跟了我两三年,我自问待你并不薄……”

  柳绿并不畏惧,迎着翠微的目光,定定道:“小主,不管您待我如何,这种昧着良心的事奴婢是再也不敢了。奴婢也劝您一句,人赃并获,您还是认了吧。”

  “有错能改,善莫大焉。所以柳绿,本宫也不会责罚你。但知错不改,还死不承认,那就要好好责罚了。”梅贵妃不觉微微作色,冷笑道,“这宫里头谁不知道本宫畏寒体弱,是最禁不得冷的。翠微用心这样恶毒!常青,给本宫再打!”

  随着梅贵妃话音利落而下,常青已经取过一旁的荆棍,道一声“得罪小主”,立刻便要打下去。雪千行仔细看去,才发觉那并不是寻常的棍子,而是选取粗大的荆条,未剥皮,也未去刺。两指粗的荆棍上利刺突起,沾了鲜红的血点。想来翠微足上的血珠,便是由此物造成。

  常青二话不说,举起棍子便向着翠微脚心狠狠猛击数下,翠微惨叫一声,几乎没晕倒在地,足上鲜血淋漓,简直惨不忍睹。雪千行既惊且忧,她虽知道足心受痛远胜于他处,但看翠微如此吃痛,亦知道不好。情急之下,她只得伸臂拦下常青手中的荆棍,喝道:“慢着!”

  翠微痛得伏在地上,梅贵妃优雅地扬起细长的眼眸,唤道:“逐舞——”

  雪千行赶忙上前扶住了翠微,逐舞嗤笑道:“槿妃娘娘来了没关心我们娘娘几句,倒先忙着帮扶翠微,这可真是是非不分了。何况方才翠微受了几下棍子没事,现在怎么弱不禁风了,可不是看人来了,就这般乔张做致么。”

  翠微瘫倒在雪千行怀里,满脸湿腻腻的冷汗黏住了头发,狼狈之中仍喃喃道:“槿妃姐姐,嫔妾……我,没有偷。真的……”她话未说完,人便痛晕了过去。

  雪千行心疼地抱着翠微,用裙摆遮住她的双足,心中揪痛不已,只得强忍着怒气道:“贵妃娘娘以炭灰和柳绿的供词便认定翠微偷窃红箩炭逼害娘娘。可娘娘细想,今儿是腊月二十,娘娘的红箩炭是内务府按着每月的份例给的,每日十五斤,一个月便是四百五十斤。翠微若是真的全偷去了害得娘娘无红箩炭可用,那至少也得偷了十天的份额,一共一百五十斤红箩炭。她的宫室就那么点大,能查到哪里去?娘娘一查便知。”

  梅贵妃微微变色,朝着逐舞扬了扬脸。逐舞从雪千行怀中一把抢过翠微,顺手端过廊下搁着接檐下冰水的铜盆,哗一声兜头兜脸全泼在了翠微身上。雪千行惊怒交加,喝道:“逐舞,你做什么?”

  逐舞笑吟吟道:“翠微痛得晕过去了,不拿水泼醒,怎么问她剩下的红箩炭藏在哪儿啊!”

  雪千行怒视着她道:“这么冷的天气,你拿冷水泼她,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逐舞见翠微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笑道:“只要翠微醒了,一切都好说。您看,这不奏效了么?”

  雪千行连忙取下绢子替她擦拭,鹭白站在一旁也吓呆了,忙不迭取下绢子和雪千行一起擦拭。梅贵妃双眼微眯,抬了抬下巴,逐舞即刻会意,转身从廊下蓄水的大缸里舀了一盆,不管不顾一泼,将雪千行浇得如落汤鸡一般。雪千行只觉得一个激灵,浑身上下都已经被冰水浇透了,从骨子缝里直透出寒意来,兼着院中廊下冷风灌入,立时间像被堆在了冰雪中,冷得全身发颤。

  逐舞“哎呀”一声,忙道:“槿妃娘娘,真是对不住。谁让您离翠微这么近呢?奴婢原以为一盆水下去不能让翠微醒过来,所以加了一盆。这可怎么好……”

  梅贵妃微微坐直身子,曼声道:“逐舞,你也太不当心了。”她努一努樱唇,“逐舞传歌,还不搬几个炭盆过去,替槿妃和翠微暖一暖。”

  逐舞传歌答应着,却只拣了几个快熄了的炭盆搁在雪千行与翠微身边,那火光微弱,实在是无济于事。

  雪千行死死地握着拳头,以指尖触进手掌的疼痛,提醒着自己要忍耐,将翠微紧紧拥住,希望以彼此的体温来温暖些许。天寒地冻的时节里,浑身湿透的彻骨寒意逼上身来,除了忍耐,还有什么办法?贵妃与妃位不过差了一个位次,地位却是千里之别。她是正当宠的贵妃。自己呢,不过是一个久未见君面的妃子罢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忍耐着,只盼能救出翠微,拉扯她一把。

  雪千行垂首,冰冷刺骨的水珠滑过她一样冰冷而麻木的面孔,她只觉得头越来越重,声音也有点缥缈:“贵妃娘娘,翠微已经受过责罚,现下全身也湿透了。能否容许我带她去换一身衣裳?否则这样冻下去,她的身子也吃不消的。”

  梅贵妃轻咳几声,慵然看着手上的鎏金镶珐琅护甲,微微含了一抹舒展的笑意。然而她眼中却一分笑意也无,那种清冷之光,如她小指上金光闪烁的护甲一点,尖锐而冷清:“方才槿妃有句话说得很好,一百五十斤的红箩炭呢,一下子也烧不完,保不准是藏在哪儿了。既然这样,不能不仔细搜一搜。”她曼声唤道,“常青!”

  常青答应着凑了上前:“奴才在。”

  梅贵妃慵懒道:“去翠微那几间屋子里好好搜一搜,连着翠微的寝殿,仔仔细细,哪儿也别放过。好好查查那些红箩炭放在了哪里,也好叫她们死心。”

  雪千行听她死死咬着“她们”二字,知道是不得好过了。这一搜也不知要搜到什么时候,自己和翠微冻在这儿,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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