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丘府君（一）

涂青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香甜，他许多年都没有睡得如此惬意了。

        哪知道一觉睡醒，他竟成了仙了。成仙了！

        因着他对成仙这件事不甚在意，这些年来，他并未刻苦修行或是潜心悟道，也没有用他得天独厚的条件去追求一段爱情。

        没有点灯熬油地奋战，没有红尘炼心的苦楚。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眼下，他居然毫无预兆的成仙了！

        到底是怎么成的仙呢？不过，涂青暂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他现在忧愁的是，成仙这个事情来得太突然，有点难以承受——成仙这么高调的事情居然被他睡过去了，连点紧张感兴奋感都没有。

        以后要是有神仙问自己：“涂青啊，你是怎么成的仙？成仙的过程是又惊喜又激动吗？”

        自己难道答：“仙友啊，我并不知道我是怎么成的仙呐。我一觉睡醒就成仙了，惊吓大于惊喜啊。”

        涂青忍不住地觉得这个答案太丢人了。

        自己虽然是一个不怎么讲究的狐狸，但也是个要面子的狐狸啊！他都没脸抬头去看老松树了。

        当着这老家伙的面丢了这么大一个人，会被嘲笑至死的吧？还好，老树依旧树叶沙沙，并没有要显形嘲笑他的意思。

        虽是迷迷糊糊成的仙得的封地，但为了配合这只在梦中就稀里糊涂成仙的狐狸，山中枯枝抽芽，百花盛开，连那一线流泉也增了几分香甜，引来许多山中精怪沿溪流饮水。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东晋时期有个叫许逊得道后，“举家四十余口，拔宅飞升”，连家禽家畜都带去了。此番涂青得道，他倚着的老松树本就已经修得半仙之体，如今沾了他的光也做了个地仙。他坐着的土地生出灵芝，林中的花依次绽放，连绕着他的流泉也有了灵气。山中飞禽走兽俱是敏锐，纷纷聚于这片密林之中，都想喝点水，闻点香，沾点仙气，或许有缘悟道。

        等到涂青回过神来，才发现东方金乌欲现，已是黎明时分。

        每每此时，涂青困意最重。哪怕是刚刚成仙了，并且还没弄清楚怎么成的仙，也不能为此耽搁睡觉。只是眼看就要天亮，这太阳什么都好，就是晃眼得很，不好睡觉。

        涂青无奈，只得忍着困意，寻个洞府睡一觉。至于成仙这种小事，还是等睡饱了再思考吧。想好了，也不管这跟着他一并成仙了的老松树有什么反应，起身就走。虽然老松树也确实没有什么反应。

        孰料，他一起身就感觉裤腿被挂住了。低头一看，一头狼妖以真身卧于地上，爪子紧紧的扒着自己的裤腿，微张着嘴，睡得正香。

        涂青随意一看：哟嗬，还是头母的！

        随即暗笑：“这笨狼也是来饮水的么？睡得这般香甜，望之亦不是个勤学好进的。”却又纳闷自己既然已是地仙之体，有个妖精扒着自己裤腿睡了一夜，自己竟然毫无知觉，这事不仅蹊跷，简直邪门。

        凝目细看之后才发现这狼妖机缘不错，竟是吃了千年人参，难怪一点妖气也无，呆在哪里都跟草木一般让人忽视。

        涂青忍不住心疼起那株人参来，“疗效这般好的人参，必是千年不曾挪窝，修成人形了。想来这野狼吞食便是他的劫，只要躲过这一劫便可不再受土地束缚……人参性善，千年成形后，积百件功德便可飞升成仙。哪知运道这般不济，苦活千年到头来做了这懵懂野狼的盘中餐……”

        狼妖醒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俊逸非凡的神仙府君一脸痛惜地望着她，似乎对她这种无时无刻都能睡得雷打不动表示十分痛心，又像是对自己没能在众多孤魂野鬼、山魈旱魃、虎狼精怪里，杀出一条血路抢得一口水喝表示失望。

        狼妖便有些羞赧，只是不知为何就是不放开自己的爪子。

        涂青垂首观望，等狼妖放开他的裤腿。他本就是青丘之狐，迷惑之术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平日里，不论是谁被他这么看上一眼，早就神魂随他了。偏生他活了上万年，今天遇到对手了。

        他不动，狼妖亦不动。就这般僵持至日出东方，霞光万丈。

        到底还是涂青败下阵来，无奈道：“狼姑娘，在下要去就寝了。”

        狼妖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涂青只得耐心解释：“我要去睡觉了。睡觉，你懂不懂？”

        狼妖点点头，依旧攥着他的裤腿不肯松开。

        涂青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见精怪皆已散去，换了个口吻道：“你个母狼拽着我个公狐狸的裤腿有伤风化，你懂不懂？”

        狼妖摇摇头，意思很明显：不懂。

        涂青闭目暗数十个数，睁开眼，语气十分柔软亲和，“公母有别，没人教过你吗？”

        狼妖嗫嚅道：“我娘教过。”

        涂青长长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哑巴，我还以为你修炼的时候，嗓子没有修全呢。”

        狼妖小声解释：“我没有修炼过……”

        涂青不屑，“你不就是机缘凑巧，误食了一棵千年老参，就能幻化人形的嘛。”

        狼妖闻言十分激动：“府君果然是神仙！”

        涂青垂着头，又看她盏茶功夫，最终露出了他在长久岁月里用无数经验检验过的无往不利的笑容，柔声道：“你松开我的裤腿。”

        涂青笑得如同暗夜里缓缓绽开的昙花，优雅神秘，遗世独立；声音如灵泉叩玉，清韵悠长。朝阳的光从他身后透过来，为他镀了一层金，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像在发光。

        偏生狼妖声色不迷，四大皆空，坚定地摇了摇头。

        涂青闭目，又深吸了一口气，才压制住一脚踹开狼妖的冲动，十分亲切温和问地道：“你拽着我的裤腿不放，是为了什么？”

        狼妖一脸憧憬：“他们都说府君是新晋的山神爷，长生不老，他朝功德圆满，是要飞升上天做神仙的。”

        涂青点点头，“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这个步骤。”

        狼妖却不搭他这话，而是另起话头道：“府君，我想求一颗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狼妖说得十分自然，涂青也不知她是突然想起，还是本来就装傻，便伸手轻抚狼妖的头，慎重道：“狼姑娘，你仔细看看，我不是太上老君。”

        狼妖的爪子一下子抓紧了，“我找不到去老君殿的路……”

        涂青被她气得笑起来，合着这狼妖的言下之意是：我找不到太上老君，就只能找你了。

        可问题是自己炼丹从来都是偶然为之的兴趣之举，活死人肉白骨这种等同逆天改命的丹药，真不是凭着业余都不爱好的经验能力就练得出来了。

        这小小的狼妖是故意刁难我吧？

        涂青明显觉得自己额头的青筋跳了两跳：现在的做妖精门槛真是太低了，这样听不懂话的蠢货也能成妖，丢人现眼啊！

        涂青抓狂，涂青无语，涂青无奈，“狼姑娘，你知道你要的这玩意有多金贵吗？”

        狼妖爪子抓得更紧，苦苦哀求：“我知道，我知道……府君，求求您了，好不好？我已经找不到可以求的人了。”

        涂青不知道狼妖是病急乱投医，还是抓着稻草也觉得能救命，看着狼妖一双眼睛半点狼的狠戾也无，只有无尽的急切与悲伤，他那颗一直淡定淡然的心突然就软了——不过是个三百多年的小妖罢了，自己三百岁的时候，如果能有个可以求的对象，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涂青凝神看她半晌，淡淡道：“你先把爪子松开！”

        狼妖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涂青面色一沉，狼妖终于把爪子放开了。

        涂青见她终于放开了爪子，径自往前走了一步，狼妖连忙又拽住他裤腿。

        涂青侧转身看着她，严肃道：“你要再拽我裤腿，我就真的不管了。”

        狼妖怯生生地放开了爪子，还十分狗腿地帮他抚平刚才攥皱了的裤腿。一点狼族该有的高傲冷漠都没有。

        涂青看她还算有眼力见，不是蠢笨得全然没救，遂道：“你苦求仙丹，所为何事？”

        涂青随意一问，本也没有期待狼妖怎么回答，可狼妖的表情却让他觉得自己说了一句特别不适合的话，引起了狼妖的伤心事。

        她瞬间跌入了巨大的悲伤之中，望着涂青含泪道：“我为了避天劫，躲在一个善人家里，后来那位善人死了，我想救活他。”

        涂青无语。如此语焉不详，涂青表示即便是神仙，也觉得心很累，只得再问：“那位善人是怎么死的？有何冤屈？”

        狼妖垂着头不敢看涂青，嚅嗫道：“寿终正寝……但是我答应过他，我护他长生不老。”

        涂青瞬间暴跳如雷：“你个区区三百多年的小妖精，居然敢随口承诺。你知不知道你都不能长生不老？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狼妖把头埋在爪子里，几不可闻地答了个“知道”。

        涂青看她可怜，忍了又忍，只得继续无力道：“那人死了多少年了？”

        狼妖听他言语，似有松动，抬起头，急切道：“三百年。”

        涂青气急：“人都死了三百年了，你还要为他塑身还魂？他投胎都够投五六回了！你脑子没毛病吧？怎么修炼的？”

        狼妖弱弱道：“我本来就不是修炼的……府君你看出来了的。”

        涂青闭眼凝神，不停地告诉自己：“要淡定要淡定，好歹是山神了，要有山神的气度！对，气度！”

        一番自我平息后，涂青又恢复了他和蔼的语调，“三百年了，小狼妖，你还能找得到你那恩人的骨头渣子吗？”

        狼妖点点头，“我一直留着的……用天狼珠养在我的巢穴里。”

        涂青凝目一看，狼妖丹田处果然空空荡荡，讶然道：“内丹离体你就变不了人身，你就这模样混了三百年？居然没有被猎户弄死？以你的脑子都能活到今天，真是苍天无眼。”

        狼妖诚实道：“我阿爹阿娘也知道我笨，我取出了天狼珠之后，他们就告诉我不许出门了……今天是我阿爹让我朝西跑，跑到我能闻到山神爷的仙气的地方，求山神爷就可以了。”

        “仙气也有味道？”涂青突然好奇问。

        狼妖认真道：“每个人每个妖都有味道的，神仙也一样……阿爹的味道像松树，阿娘的味道像青草，刚才那些同类的味道有的好闻，有的很难闻。”

        “那我是什么味道？”涂青好奇。

        狼妖认真道：“府君的味道像清晨的雾，干净润泽，很好闻。”

        “果然‘天生我材必有用’，这种废物点心，居然有这样的技能，难怪老天爷都开眼留你一命。”涂青不无感慨地道。

        狼妖听着涂青似夸似损的话，有点理解不了。

        涂青看她把下巴放在地上，傻乎乎地看着自己，好像是个迷了路的妖精，又想起自己地仙的身份……

        想来想去，涂青终于想起来问一个很重要，却一直被忽视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狼妖。”狼妖道。

        涂青失笑道：“狼妖是名字么？”

        狼妖道：“是啊，山里的伙伴都是这么叫我的。”她的眼神亮晶晶的，语气也认真无比。

        涂青无奈，只得换个方式问：“那你爹娘怎么叫你？”

        狼妖道：“小妖。”

        “得，还真叫狼妖。”涂青啧啧有声，道：“这爹娘取名字真不走心啊。”

        狼妖听了却认真思索了半晌，方道：“我爹说了，名字越是简单越能过目不忘。”

        对于这个强大的理由，涂青虽然无语，却不得不叹服。

        狼妖抬头看涂青隐含笑意，原来这位府君并没有很可怕嘛，便大着胆子问：“府君，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一只来历不明的小妖如此大大咧咧地询问仙家名讳，实乃禁忌。好在涂青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涂青。”涂青满不在乎地一边答，一边走。

        狼妖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殷勤道：“府君，你要去哪？”

        涂青道：“……找地方睡觉。”

        闻言，狼妖用爪子挠挠地，有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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